1931年出生的张仕梅,按河源人的算法,他已经87岁。他扛着一条沉重的竹根,从乐村石楼经过。他是这座古宅的后人,但他已不在这里居住。
远近闻名的乐村石楼,静静地守候在经济发展的太平年代里,威武的身躯透出些许寂寞。
曾经,它庇护过一个大家族。1950年代后期,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化时,它还容纳过500人在此居住。
如今,日常的乐村石楼已没有孩童在此追逐欢笑,只有偶尔有几个老人的咳嗽声、说话声回荡在空旷的四壁间。
经历了200多年风霜雨雪的乐村石楼,终究显现出一丝老态。但因为它的声名远播,常常会有河源市里市外的驴友、游客专程慕名而来,一探这座走过冷兵器时代的防御性极强的石楼,又给它带来了新的生机。
东江之畔的蓝口镇一座石楼建了85年
从河源市区出发,走河龙高速公路从蓝口出口驶出,左转进入X155线,行驶约8.5公里,就到了道路右侧的乐村村委会,乐村石楼就在乐村村委会对面,行程只需1个小时左右。若在百年前,大概还是要坐火轮,才是最便捷的。
翻开同治版《河源县志》,可见当时还名叫“归淳约”的蓝口镇,山环水绕,而尤以江河为多,水运发达,上可达柳城、老隆,下可达直达黄田、义合、河源、惠州市等。民国年间,每天都有客轮或货轮行经河源。
因此,蓝口镇历来是东江中上游工农业产品的集散地。明清时,商人们通过水运码头前来做买卖,蓝口墟在嘉庆十三年(1808年)应运而生,圩期为三、六、九日。由于贸易额大,还曾得过“老虎墟”之称。
新中国成立前后,蓝口镇已有大、小店铺400多间,码头从一个增加到四个。
因此,在乐村石楼建造的那个年代,是商业活跃的年代,但好景并不太长。石楼开工后不久,灯塔的陈金光策动农民起事,博罗陈烂屐四造反,四邻八乡,动荡不安。
同时,还有一个大的时代背景,清康熙中叶至乾嘉之际,因客家人口繁衍,而居处又山多地少,遂自赣南、粤东、粤北转向川、湘、桂、台诸地以及粤中和粤西一带迁徙。在这过程中,北来移民与当地人常常发生碰撞、械斗,正常的房屋建设常常被一拖好久。
按记载,乐村石楼动工于该楼于清嘉庆七年(1802),道光十三年(1887)才告竣工,工期达到了惊人的85年。这比邻县紫金的桂山石楼的50年还要多出一代多人的时间。
为了不让土匪攻破大门,建造者动了许多的心思,毫不吝啬金钱与时间,要将砖、石、木等用料尽量做到质量足够好。据说,建楼时为将青砖的四面磨得光滑,保证工程质量,张焕腾还限定了每天磨砖的块数,要求施工者不可多磨,宁愿为此付出更多的工钱和时间。
为此,当年张家还在新屋址旁,专门建造了一排简易小屋,让来自兴宁、五华等地的工匠居住。工钱是多少呢?张仕梅自豪地说:“银子堆了满满的一个屋子。号称‘百万工’。”
朴实的奢华低调的宏伟经过数代人用心打造的乐村石楼完工时,是朴实的奢华、低调的宏伟。它没有紫金桂山石楼的高度,但在用料上却是十分考究;它没有林寨四角楼的金碧辉煌,但在建筑细节上毫不含糊。
因为石楼基本上用花岗岩建成,乐村石楼被当地人称为“石角大楼”。
200多年后,东源县的文物普查工作人员拿着皮尺等测量工具,到乐村石楼去登记其大其深,用古建筑术语描述它的建筑特点。
石楼坐南朝北,为客家四角围屋,由四堂四杠横屋和前院、院前半月形池塘、屋后半圆形花胎等组成,正是两个半圆合围着一个正方形。总面阔71.5米,总进深110米,占地面积7860平方米。
另据有关介绍,石楼内有大小厅20个,天井36个,大小房间108间,门前半月形池塘面积1000多平方米,与楼后数百平方米的花胎遥相呼应而成一个满月形。
进入楼内,只觉厅中有厅,门后有门,楼外有楼,厅厅相连,栋栋相通,环环相叠,若无熟悉楼况的人士带路,陌生人初来,大约会迷路。
石楼外护墙一人多高的大半个墙壁,都铺着泛着黄、白、青等色的花岗岩,十分坚固。上中下厅及门厅的石柱石座,屏风门柱,也都是用上好的花岗岩石料制成。
87岁的张仕梅身手敏捷,声音洪亮,看见笔者一行前来,非常热情地给我们介绍石楼的情况与故事。
石楼里用量巨大的石料,乐村张氏代代相传着一个说法:“楼内的9副共18根石柱,每条都是完整的,上厅有六根石柱,是六柱官厅。打石师傅是兴宁的。”张仕梅说,“当年我那祖上买了五座山专门取石,就在本地,对门的山、旁边的山。”
石楼内嵌的一块立于2005年秋的石碑上说,这18根石柱,直径有33厘米。
花胎外面的围墙也是巨大的石块,外面批着石灰,看起来跟普通砖墙一样,若不是石灰破处露出坚硬的花岗石,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全是巨石。
巨大的用瓦、用砖量,也让当年的建造者“买了5条瓦窑烧了6年,专门烧石楼要用的砖瓦。”
而木材,则用电船从江西等地载来。
石楼里的梁枋、月梁下、出头、雀替、封檐板,有贴金花卉瑞兽浮雕及镂雕。梁枋出头有木雕狮子、鳌鱼驼墩承托檩条。这些木雕并没有太繁复的镂饰,但木材用料,毫不吝啬。外墙进门的门页,一扇重达300斤。
石楼四角有碉楼,高三四屋,夯土墙身,墙身四周镶嵌有花岗岩射击孔,无窗,是很好的防御碉堡。四个一样高的碉楼之外,还有一个更高一层的主碉楼,高达10多米,视野更开阔,更远的土匪来犯,也能被人早早瞭望到。
一旦有土匪攻来“围城”,整个石楼关门闭户,那里面的人多时没有粮食与水,岂不饿死渴死?这些因素,建造者早就想到了,围屋里一定是要有水井的。在石楼的内外横屋青云巷门的前端天井处,分别设有圆形水井,井唇也是由花岗岩砌成的。
土匪若是看见他们在外面餐风露宿围攻,而屋里躲难的人却有饮有食,又有瓦遮头,他们会不会气急败坏地用火攻?
这个也还请放心,建造者考虑非常周到,嵌在外墙的两扇各300斤的沉重木门一关,门上的水槽保持畅通,随时准备好几大缸的水,一旦土匪火攻木门,把水槽的水一放,多大的火,也烧不穿这木门。
大门内边,还有两个门卫间,“好家势的”(很厉害)。“地雷也炸不倒,因为地上没缝隙让他们放这东西。炮弹也打不开。”张仕梅笑道。
为了保护族人和后代,外可御敌,内可安居,建造者真是绞尽了脑汁。
石楼竣工数十年后,历史的风云再度变幻。“当年红军游击队在这里住过。保十三团曾天节在这里办过班,2个月后河源就解放了。”张仕梅说。
1950年代后期,人民公社化时,石楼曾住过500人,屋里所有铁窗铁栅,全被拆下来炼钢了。
到了“文革”时,这座巨石城堡各处的精美雕花被当作封建余孽全被铲了,现在还能看见一点当时没铲干净的一些雕饰。各处的牌匾也全被拆下来劈了。继承了石楼的张氏后代被批斗。
那几代石楼建造者
走近石楼,有四对八条桅杆夹甚是引人注目,那是为始建者张焕腾的孙子张朝幹、重孙子张德斌立的。
从石楼从东门入,可见“武魁”牌匾,是为张德斌制的;正厅门框横额有“大夫第”木匾,门厅横额为“副魁”,说的是张朝幹。三进中堂堂厅木屏门上,有“敦彝堂”牌匾,都是后来重修时仿制的。
据同治版《河源县志·卷之七·贡生》,张朝幹于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恩科乡试中试副榜,获得贡生功名。
武举张德斌,于同治六年(1867年)中举,所以有“武魁”牌匾。
关于这个张德斌,张仕梅从小就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张德斌能一脚把200斤练武石踢得团团转,在考场上,他也来了这么一招,主考官问他这招叫什么,他说:“狮子滚球。”
而关于“狮子滚球”的传说,客家地区常有,都是发生在武举考场之上,主要在殿试上,如紫金武举刘凤喈、福建吕姓武举,都发生过这样的故事:武举应试时将石狮子(或练功石)举过头顶,不料失手下滑,幸好武举反应敏捷,一脚踢出,石狮滚出。主考官必定问此为何种招式,答必曰:“狮子滚球”。
石楼里,还有另外一块复制于2005年的文告碑:“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资父事君,臣子笃匪躬之谊作忠孝国家宏锡类之恩,尔监生张步光,乃捐职州同张名标之父善积于身,祥开厥后,教子著义方之训,传家裕堂构之遗,兹以尔子遵例急公,封尔为儒林郎,锡之勅命。”落款是嘉庆二十三年(1820年)十二月十二日。
张步光是张名标的父亲,张名标捐了个州同的从六品官衔,张步光也沾了儿子的光,被封为儒林郎了。
风水的传说:铁树与花胎
很多古建筑,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水”故事。
屋后斜坡鹅卵石铺成的花胎是个半圆形,屋后花胎半圆,屋前池塘半圆,合起来就是一个圆月。
花胎正中,有个鹅卵石铺的八卦图。“因为屋对面有个虎头山,八卦图是用来避虎头山之势的。”张仕梅说。
客家围龙屋,一般都有“花胎”,又叫“化胎”,著名客家研究学者罗香林在其著《客家研究导论》第五章称:“龙厅以下,祖堂以上,填其地为斜坡形,意谓地势到此,变化而有胎息。”嘉应大学教授房学嘉认为,“化胎”又叫阴城,是围龙屋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是祖公厅后面龟背形的土包,土包上铺鹅卵石。其功能俗谓主管“丁”,为宗族生育聚气之处,有化育万物的意思。
石楼花胎正中,有一个五行五方龙神伯公,为五颗形状不一的石块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可从左数起,也可从右数起。
房学嘉说,“围龙屋是客家人的精神空间,依中轴线而建,代表五行和龙神的五块神石则依中轴线排列,其坛在祖公厅堂屋后面中轴线上。五行五方龙神、化胎、水塘所代表之哲学符号,为客家人相当原始的价值观体现。”
地脉龙神是什么?房学嘉认为,它是主管居宅的地理之神、居宅神。这是土地神系的一个分支,它以地理走向与居宅灵气的重合论而对民居建筑发生现实影响,中轴线被认为地脉龙神的所在之线,是围龙屋的神圣线,因而也是宗教神灵性建筑的分布线。
本宅龙神、祖堂神龛开基祖之神座、大门,以及正身厅堂都建在中轴线上,在半月形围屋中,居于中轴线上房间,叫“龙厅”,是贮放祭祀用品的专用房。因此,上厅背后不可有窗。
“此屋丁多财多,就是当官的少。”张仕梅说。
花胎围墙内,有一株铁树,张仕梅说,这是张朝幹从南京带回来的,当时人们不知道这叫铁树,只把它叫成火烧簕.可惜张朝幹50多岁就死了,人皆以为此树不吉,想伐倒它。一个地理先生止之曰不可,“此乃火树,可在屋前挖一池塘,即可水火相济。”
于是张家就在侧门外新挖了一口小池塘。此后,铁树不再长高,也不再长多枝叶,一直保持着现状。现在,铁树直径约0.2米,高约2米,羽状复叶生机勃勃。张仕梅说,铁树曾经在1999年1月开过一次花,结出大小孢子叶球。这被张氏族人视为一个吉兆。
而每一座厅的屏风,也被作与风水有关,其开其关,都很有讲究,一旦做错,就会对此屋的人产生影响。
“大门进门屏风日里不可关,夜里才关,关屏风是‘锁喉’。”张仕梅说,上厅开屏风门是因为不好的事,譬如死了人;第一栋下厅开屏风是好事,譬如有贵客到。
在老宅里,前面有地堂,有池塘,“六月天公也要盖棉被”。张仕梅笑道:“一屋子人在这乘凉,都不会有蚊子,因为风大,蚊子站不住。”
活的博物馆
乐村石楼的后代,大多都在附近或更远的市、镇另建起了新居,搬出了大宅,每年大的节日,会有张氏后裔回祖屋参观、祭祖。
这样一座完好的清代建筑,便是一座活的古建筑和传统习俗博物馆。乐村石楼,是蓝口镇保存最完好、建筑规模最大的一座古代民居,也是该镇历史的见证之一。
已经过了几度维修的乐村石楼,和其他大多古宅一样,里面的陈设早已不存。当地政府及村民曾想过将其开发为旅游景点,但至今仍未毕其功。
而依托蓝口便利的交通,从各地慕名而来的驴友、游客,不时前来石楼感受历史,感受人类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大转变之前的人文地理生态,使这座古老的石楼,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