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3 15:05 来源: 中国青年报
对中国人而言,古典诗文中的“十年寒窗”、“老于户牖之下”仿佛是个体之存在与终了的空间隐喻。“窗牖”与“门户”这些建筑元素,被古代文人赋予了不同寻常的精神意义。“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淮南子•氾论训》的记述,大概是中国“士大夫文化”寄托于文辞的最精妙写照:大千世界,四季流转,浮生所记、凡俗悲欢,皆在这一扇窗棂中活泼演绎,引人凝思。 关于“窗牖”与“门户”等建筑元素的文化书写,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中国建筑史学者楼庆西的研究视野。近日,集楼庆西近60年研究成果的普及读物“中国古代建筑装饰五书”(以下简称“装饰五书”)在北京首发。
这是继“北京古建筑五书”、“中国民居五书”之后,“中国古代建筑知识普及与传承系列丛书”的第三套丛书。自2008年起,华润雪花啤酒(中国)有限公司投入1000多万元启动该项目,由华润雪花啤酒(中国)有限公司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共同策划编写面向大众的建筑读本。其中“装饰五书”包括《千门之美》、《户牖之艺》、《雕梁画栋》、《砖雕石刻》、《装饰之道》,著者楼庆西分别对门户、窗牖、梁栋、砖石等建筑元素中所包含的审美旨趣与伦理规范进行读解,试图于幽微深致之处,以朴实、易懂的笔触解析中国古代建筑的妙趣。
六月盛夏,楼庆西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资料室接受了记者的专访。这是一个陈列建筑图样与各式明代家具的房间,采访结束时,楼庆西起身,忍不住弯腰摩挲身旁的老家具,像是喃喃自语:“当年,梁先生跟我们说,研究家居一定要用手摸,家居线条的韵律感不是靠视觉就能建立的,而是一种手感。推衍出去,不光研究家居如此,研究建筑也应当首先建立‘手感’。”
与建筑物象建立起精神与身体的内在连结,再将历史、社会、文化的考量引入建筑的研究方法,始自梁思成、刘敦桢一代学者。在国运蹇塞的抗战年代,这批学者辗转至四川李庄,以那里为研究现场,记录了变化中的中国乡村。
这一方法为陈志华、楼庆西、李秋香一代学人承袭,过去20年里,他们带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乡土建筑研究小组的200余名学生,对中国13个省份、100余个不同类型的村镇进行抢救性调查,用3000余张建筑测绘图纸和40余部关于乡土聚落的研究报告,记述了中国乡土建筑的演变历史。 在楼庆西看来,他们这一代学人对大众普及建筑史知识的热忱,同样承袭自梁思成一代。梁思成在1932年写成的《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中,谈到保护传统建筑,首先应让广大国民知道这一类型建筑的价值、在世界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只有这样,国民才会有保护的意识。 建筑作为人类外部生活的表征,呼应的是某个特定族群的内在生活与精神气韵。美国建筑师、营造师C•亚历山大在《建筑的永恒之道》一书中,对建筑的观看术曾有精辟论述:“一事物(房间、建筑或城市)中有活力的模式越多,它就越作为一个整体唤起生活,就越光彩夺目,就越具有这无名特质自我保持的生气。而当建筑具有这种生气,它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海浪或是草叶,其各部分由万物皆流而产生的无尽的重复和变化的运动所支配。”
“万物皆流而产生的无尽的重复和变化的运动”,无论中外,建筑之美大抵然也。 在楼庆西看来,建筑艺术集实用与抽象于一体,宏观的建筑形制多半只能再现“抽象的氛围”,而“变化的运动”、“文化的含义”则蕴藏于装饰性元素、无穷微妙的细节。这是他研究建筑装饰学的立论原点。 1953年,楼庆西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留校做秘书工作,协助梁思成研究,负责画图和拍照。对于绘图这门技艺,梁思成有严格的要求,通常六年制的学业中头两年都在打绘图基础,采用的是“法国古典系统画法”,用素描捕捉建筑形制,再用水墨画法渲染建筑气氛,要求在黑、白两色间,准确描摹建筑的材质、色彩感、环境氛围。“画成之后,梁先生用放大镜一幅一幅地看,要求我们训练自己的眼力——误差不超过1毫米”,楼庆西朗然笑道:“今天的学生用电脑绘图,就少了很多玄妙的体味。”他是深昧这个过程中的乐趣的——专注地观察一个建筑体,准确把握其气韵,再付诸纸笔。
楼庆西从装饰角度研究古代建筑,是受了林徽因的启发和影响。上世纪50年代,林徽因的《敦煌边饰初步研究稿》对装饰纹样进行了颇有深度的研究。她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忍冬草”图案为例,论述从北魏的“忍冬草”到唐代“卷草纹”的演变过程,由“边饰”这个微小的角度,推演中国传统艺术与外来佛教艺术的融合过程。事实上,林徽因对中国历代装饰图案的研究兴趣涉及古代陶器、青铜器、漆器、玉器,这些物件上的饕餮、夔纹、云气、花草和山灵,她说来如数家珍,甚至动手为建筑系设计过蜡染窗帘。“我们每次到梁先生家开会,林先生病了躺在里屋窗上,听到我们在外面的议论,她总会发表一些自己的意见。”而对于楼庆西绘制的建筑纹饰图形,林徽因告诉他:木质的花纹是手绘上去的,而铜器上的花纹是雕刻上去的,虽是相同的纹饰,手感却不一样,这些不同都要通过素描表现出来。在这样一个对于传统经验口传心授式的传递过程中,中国艺术传统中“立象而尽意”的命题,便包含了原创者与研究者的双重维度。《周礼•考工记》讲:“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在中国传统经验中,对营造师的评价无疑依循一个“巧”字,这也是楼庆西在编著过程中选择建筑装饰案列所遵循的重要原则。
楼庆西写“装饰五书”,以中国古代建筑主体的重要结构部件为线索,依次按“门”、“窗”、“木质的梁架”、“砖石墙体、石阶与地面”和“整体造型与装饰形象”进行梳理,各个部件又按宫廷与民间建筑分类,逐一以建筑实例形式描述,力求“深入浅出”地读解复杂多样的中国古代建筑装饰形式。 楼庆西说:“我们的祖先选择用木头、泥土、砖瓦作为建筑的材质,又尽心竭力地装饰这些易朽且能被降解的材料,这是一种顺其自然又尽心尽力的审美态度,这些建筑随岁月变老、变旧,再更新换代,并不奢求纪念碑式的永恒,这里面有一种平静对待生命过程的达观。”
对话楼庆西:“适形”与“厚生”
第一财经日报:“中国古代建筑装饰五书”中,图片资料占很大篇幅,你本人也比较看重画图与摄影在古建调查中的运用。听李秋香老师说,最开始调查古代建筑的时候,用的还是“营造学社”时期的相机?梁思成先生对拍摄建筑图像有没有提过具体要求?
楼庆西:1953年,我毕业后分到历史组跟梁先生做研究,负责画图和照相,那时候用的相机是抗战时期“营造学社”的相机,后来从一个华侨手里买了一台罗莱相机,再后来苏联、捷克的相机进来,开始使用135相机,改革开放之后,佳能到清华开展销会,我们把样品全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们开始调查乡土建筑,器材方面有很大改善,一般用一套哈苏大相机照反转片,两套佳能135相机,照彩色反转片和副片,还有黑白片。包括70多年前“营造学社”留下的照片资料,目前清华建筑学院所有的建筑图像资料大概有十万多张。 对于照片,梁先生和“营造学社”立下两个规矩:作为资料的照片,越全越好。比如拍摄斗拱,得前后左右、细节和环境都要照全;另一种照片,属于表现建筑的形态和气氛的,要求准确性和艺术性兼顾。文革前,我们调查故宫和颐和园建筑群,颐和园有一条“寻诗径”,意境很美,我拍过很多次,梁先生都说:“你没有拍出意境”。梁思成要求我们做学问要“深入浅出”,表现在对建筑照片的要求上,就是一种精准、朴实的美。
日报:了解中国传统建筑的装饰之道,较好的切入点是什么?
楼庆西:中国建筑的体系一直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文化系统内留传,这个体系的核心是“礼制”,中国人强调“演化”,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唐朝佛光寺和明代的寺庙相比较,外行很难看出区别,不像欧洲的建筑,不同时期的建筑都带有很强的颠覆性,古罗马建筑和文艺复兴、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的变化起伏非常大,各个时代的建筑语言极其鲜明。
在这样的情形下,以“门”作为探寻中国古代建筑文化内涵的切入点,我想是恰当的。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建筑的核心就是礼制,而礼制的具体表现就是等级制。中国古代建筑又以“群体性”为特征,无论城池、宫殿、寺院、民居,都由许多建筑构成一个建筑群体。以北京为例,整个城市由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经过内城、皇城、宫城等若干重城门才能抵达权力的核心,“门”是探究中国建筑伦理规范与审美诉求的重要元素。 在“礼制”的框架之中,又有地域和民族的差异,总体来讲差异性不大,但就是那么一点细微差别,构成中国古代建筑的无穷妙趣。比如,对比苏州和福建的门头, 苏州追求素雅,文人趣味很浓,反映了“士大夫文化”的精神旨趣,而福建的门头追求工巧,雕刻繁复,表达的是“商业文化”对雍容之美的偏好。
日报:在《千门之美》中,你把宫殿的门与陵墓的门相呼应进行读解,这是否与中国古人的“生死观”相关?
楼庆西: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生死”、“有无”是相统一的概念。皇城的门极尽雄伟,而皇陵的门又很轩敞,每一道门的尺度大小与环境相符合,皇陵建筑的气氛更为空廓,这就意味着在古人的想象中,死后会进入一个不灭的世界,获得了一个更大的场域(死后人获得一个更大的场域,还是因为这种死后会进入一个不灭的世界的想象,使得建筑本身获得一个更大的场域?)。
日报:保护民居比保护宫殿困难,除了受重视程度不同之外,民居保护的主要难点是什么?
楼庆西:民居保护的困难在于,建筑与现实生活有矛盾,宫殿的保护定格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间点,而民居内的生活仍在延续,里面既包括历史的、传统的,也包括当下与未来的生活,它是一个活的系统。以吴良镛先生的“菊儿胡同保护方案”为例,它保留了北京城的肌理,把建筑变成现代房子的四合院。但就建筑功能而言,出现两个问题:现在的集体生活与四合院时期一家一户的生活不一样,对面的三层楼很容易看到这面一层楼的活动,这是一个问题;再一个,院落的功能改变了,今天,很少有人有空去院子里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变了,公共空间的功能势必变化,院落不会再成为生活的中心了。
另外,四合院的土地容积率太低,这是与现代生活最大的现实矛盾。规划保护古建筑是个综合学科,与政治、经济、文化、行为方式有错综复杂的关系,需要辩证地看,我的观点是不可能保护非常多的古村落、古民居,只能有选择地保护。一个古村落的保护比宫殿的保护更难,故宫的生活已经定格于1911年,或1924年溥仪被赶出来为止,它的时间停顿了。农村不一样,老百姓一直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生活要提高,比如窗户的功能问题,第一要通风,第二要采光。封建“礼制”对建筑的规范渐次降低之后,人们不会再觉得隔扇窗户是好看的,雕花窗户就是第一个被改变的建筑元素。调查乡土建筑的时候,村落居民看到我们去到那儿,又是擦洗,又是拍照,意识上模模糊糊觉得花窗是好的,但这终究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没有切实的关系,我们一出村,文物贩子就把它收走了。
日报:中国古代建筑的物象渐渐消失之后,存留在建筑中的生活智慧对今天的人还有哪些启示意义?
楼庆西:这是个很复杂、很大的问题,我尽量说清楚。中国古代建筑反映了我们的祖先在现实和精神方面的两个核心诉求:一是与自然的和谐,二是适宜生活。以中国的乡土建筑为例,乡土建筑最重要的特点是与本土环境的融合,人们往往就地取材,而不是盲目跟从流行。与环境的融合最重要地表现为:不过度破坏自然。——“适形”与“厚生”这两个价值对今天仍有启发意义,需要承续。
楼庆西,中国建筑史学者,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在“中国古代建筑装饰五书”中,楼庆西透过对木结构装饰中的立柱、梁枋、柁墩、瓜柱、角背、檩木、橼木、雀替、梁托、斗栱、撑栱、牛腿、垂柱、开花、藻井;屋顶装饰中的各地不同屋顶的组合;墙体装饰中的山墙、墙檐、影壁;石构部分装饰中的石柱础、门枕石、台基、栏杆、台阶等元素,解读古代建筑所内含的审美旨趣与伦理规范。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 张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