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建筑物是一个有体有形的庞大的东西,长期站立在城市或乡村的土地上。既然有体有形,就必然有一个美观的问题,对于接触到它的人,必然引起一种美感上的反应。坐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每当经过一些新建的建筑的时候,车厢里往往就可以听见一片评头品足的议论,有赞叹歌颂的声音,也有些批评惋惜的论调。这是十分自然的。因此,作为一个建筑设计人员,在考虑适用和工程结构的问题的同时,绝不能忽略了他所设计的建筑,在完成之后,要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城市的街道上。
建筑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区别,现在先谈谈建筑的艺术和其他艺术相同之点。
首先,建筑的艺术,作为一种上层建筑,和其他的艺术一样,是经济基础的反映,是通过人的思想意识而表达出来的,并且是为它的经济基础服务的。不同民族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传统又赋予建筑以民族性。它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它的形象往往会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反应。
从艺术的手法技巧上看,建筑也和其他艺术有很多相同之点。它们都可以通过它的立体和平面的构图,运用线、面和体,各部分的比例、平衡、对称、对比、韵律、节奏、色彩、表质等等而取得它的艺术效果。这些都是建筑和其他艺术相同的地方。
但是,建筑又不同于其他艺术。其他的艺术完全是艺术家思想意识的表现,而建筑的艺术却必须从属于适用经济方面的要求,要受到建筑材料和结构的制约。一张画,一座雕像,一出戏,一部电影,都是可以任人选择的。可以把一张画挂起来,也可以收起来。一部电影可以放映,也可以不放映。一般地它们的体积都不大,它们的影响面是可以由人们控制的。但是,一座建筑物一旦建造起来,它就要几十年几百年地站立在那里。它的体积非常庞大,不由分说地就形成了当地居民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强迫人去使用它,去看它;好看也得看,不好看也得看。在这点上,建筑是和其他艺术极不相同的。
绘画、雕塑、戏剧、舞蹈等艺术都是现实生活或自然现象的反映或再现。建筑虽然也反映生活,却不能再现生活。绘画、雕塑、戏剧、舞蹈能够表达它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建筑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建筑虽然也引起人们的感情反应,但它只能表达一定的气氛,或是庄严雄伟,或是明朗轻快,或是神秘恐怖等等。这也是建筑和其他艺术不同之点。
为了便于广大读者了解我们的问题,我在这里简略地介绍一下在考虑建筑的艺术问题时,在技巧上我们考虑哪些方面。
轮廓首先我们从一座建筑物作为一个有三度空间的体量上去考虑,从它所形成的总体轮廓去考虑。例如:天安门,看它的下面的大台座和上面双重房檐的门楼所构成的总体轮廓,看它的大小、高低、长宽等等的相互关系和比例是否恰当。在这一点上,好比看一个人,只要先从远处一望,看她头的大小,肩膀宽窄,胸腰粗细,四肢的长短,站立的姿势,就可以大致做出结论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了。建筑物的美丑问题,也有类似之处。
比例其次就要看一座建筑物的各个部分和各个构件的本身和相互之间的比例关系。例如门窗和墙面的比例,门窗和柱子的比例,柱子和墙面的比例,门和窗的比例,门和门,窗和窗的比例,这一切的左右关系之间的比例,上下层关系之间的比例等等;此外,又有每一个构件本身的比例,例如门的宽和高的比例,窗的宽和高的比例,柱子的柱径和柱高的比例,檐子的深度和厚度的比例等等;总而言之,抽象地说,就是一座建筑物在三度空间和两度空间的各个部分之间的,虚与实的比例关系,凹与凸的比例关系,长宽高的比例关系的问题。而这种比例关系是决定一座建筑物好看不好看的最主要的因素。
尺度在建筑的艺术问题之中,还有一个和比例很相近,但又不仅仅是上面所谈到的比例的问题。我们叫它做建筑物的尺度。比例是建筑物的整体或者各部分、各构件的本身或者它们相互之间的长宽高的比例关系或相对的比例关系;而所谓尺度则是一些主要由于适用的功能,特别是由于人的身体的大小所决定的绝对尺寸和其他各种比例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有时候我们听见人说,某一个建筑真奇怪,实际上那样高大,但远看过去却不显得怎么大,要一直走到跟前抬头一望,才看到它有多么高大。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因为尺度的问题没有处理好。
一座大建筑并不是一座小建筑的简单的按比例放大。其中有许多东西是不能放大的,有些虽然可以稍微放大一些,但不能简单地按比例放大。例如有一间房间,高3米,它的门高2.1米,宽90厘米;门上的锁把子离地板高一米;门外有几步台阶,每步高15厘米,宽30厘米;房间的窗台离地板高90厘米;但是当我们盖一间高6米的房间的时候,我们却不能简单地把门的高宽,门锁和窗台的高度,台阶每步的高宽按比例加一倍。在这里,门的高宽是可以略略放大一点的,但放大也必须合乎人的尺度,例如说,可以放到高2.5米,宽1.1米左右,但是窗台、门把子的高度、台阶每步的高宽却是绝对的,不可改变的。由于建筑物上这些相对比例和绝对尺寸之间的相互关系,就产生了尺度的问题,处理得不好,就会使得建筑物的实际大小和视觉上给人的大小的印象不相称。这是建筑设计中的艺术处理手法上一个比较不容易掌握的问题。从一座建筑的整体到它的各个局部细节,乃至于—个广场,一条街道,一个建筑群,都有这尺度问题。美术家画人也有与此类似的问题。画一个大人并不是把一个小孩按比例放大;按比例放大,无论放多大,看过去还是一个小孩子。在这一点上,画家的问题比较简单,因为人的发育成长有它的自然的、必然的规律。但在建筑设计中,一切都是由设计人创造出来的,每一座不同的建筑在尺度问题上都需要给予不同的考虑。要做到无论多大多小的建筑,看过去都和它的实际大小恰如其分地相称,可是一件不太简单的事。
均衡在建筑设计的艺术处理上还有均衡、对称的问题。如同其他艺术一样,建筑物的各部分必须在构图上取得一种均衡、安定感。取得这种均衡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对称的方法,在一根中轴线的左右完全对称。这样的例子最多,随处可以看到。但取得构图上的均衡不一定要用左右完全对称的方法。有时可以用一边高起,一边平铺的方法;有时可以一边用一个大的体积和一边用几个小的体积的方法或者其他方法取得均衡。这种形式的多样性是由于地形条件的限制,或者由于功能上的特殊要求而产生的。但也有由于建筑师的喜爱而做出来的。山区的许多建筑都采取不对称的形式,就是由于地形的限制。有些工业建筑由于工艺过程的需要,在某一部位上会突出一些特别高的部分,高低不齐,有时也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节奏 节奏和韵律是构成一座建筑物的艺术形象的重要因素;前面所谈到的比例,有许多就是节奏或者韵律的比例。这种节奏和韵律也是随时随地可以看见的,例如从天安门经过端门到午门,天安门是重点的一节或者一个拍子,然后左右两边的千步廊,各用一排等距离的柱子,有节奏地排列下去。但是每九间或十一间,节奏就要断一下,加一道墙,屋顶的脊也跟着断一下。经过这样几段之后,就出现了东西对峙的太庙门和社稷门,好像引进了一个新的主题。这样有节奏有韵律地一直达到端门,然后又重复一遍达到午门。
事实上,差不多所有的建筑物,无论在水平方向上或者垂直方向上,都有它的节奏和韵律。我们若是把它分析分析,就可以看到建筑的节奏、韵律有时候和音乐很相像。例如有一座建筑,由左到右或者由右到左,是一柱,一窗;一柱,一窗地排列过去,就像“柱,窗;柱,窗;柱,窗;柱,窗……”的2/4拍子,若是一柱二窗的排列法,就有点像“柱,窗,窗;柱,窗,窗;……”的圆舞曲。若是一柱三窗地排列,就是“柱,窗,窗,窗;柱,窗,窗,窗;……”的4/4拍子了。
在垂直方向上,也同样有节奏、韵律;北京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就是一个有趣的例子。由下看上去,最下面是一个扁平的不显著的月台;下面是两层大致同样高的重叠的须弥座;再上去是一周小挑台, 专门名词叫平座;平座上面是一圈栏杆,栏杆上是一个三层莲瓣座,再上去是塔的本身,高度和两层须弥座大致相等;再上去是十三层檐子;最上是攒尖瓦顶,顶尖就是塔尖的宝珠。按照这个层次和它们高低不同的比例,我们大致(只是大致)可以看到(而不是听到)这样一段节奏(见18页《北京天宁寺塔的节奏分析》)。
我在这里并没有牵强附会。同志们要是不信,请到广安门外去看看,从这张图也可以看出来。
质感在建筑的艺术效果上另一个起作用的因素是质感,那就是材料表面的质地的感觉。这可以和人的皮肤相比,看看她的皮肤是粗糙或是细腻,是光滑还是皱纹很多;也像衣料,看它是毛料,布料或者是绸缎,是粗是细等等。
建筑表面材料的质感,主要是由两方面来掌握的,一方面是材料的本身,一方面是材料表面的加工处理。建筑师可以运用不同的材料,或者是几种不同材料的相互配合而取得各种艺术效果;也可以只用一种材料,但在表面处理上运用不同的手法而取得不同的艺术效果。例如北京的故宫太和殿,就是用汉白玉台基和栏杆,下半上半抹灰的砖墙,木材的柱梁斗和琉璃瓦等等不同的材料配合而成的(当然这里面还有色彩的问题,下面再谈)。欧洲的建筑,大多用石料,打得粗糙就显得雄壮有力,打磨得光滑就显得斯文一些。同样的花岗石,从极粗糙的表面到打磨得像镜子一样的光亮,不同程度的打磨,可以取得十几、二十种不同的效果。用方整石块砌的墙和乱石砌的“虎皮墙”,效果也极不相同。至于木料,不同的木料,特别是由于木纹的不同,都有不同的艺术效果。用斧子砍的,用锯子锯的,用刨子刨的,以及用砂纸打光的木材,都各有不同的效果。抹灰墙也有抹光的,有拉毛的;拉毛的方法又有几十种。油漆表面也有光滑的或者皱纹的处理。这一切都影响到建筑的表面的质感。建筑师在这上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色彩关系到建筑的艺术效果的另一个因素就是色彩。在色彩的运用上,我们可以利用一些材料的本色。例如不同颜色的石料,或者红砖,不同颜色的木材等等。但我们更可以采用各种颜料,例如用各种颜色的油漆,各种颜色的琉璃,各种颜色的抹灰和粉刷,
乃至不同颜色的塑料等等。在色彩的运用上,从古以来,中国的匠师是最大胆和最富有创造性的。咱们就看看北京的故宫、天坛等等建筑吧。白色的台基,大红色的柱子。门窗,墙壁;檐下青绿点金的彩画;金黄的或是翠绿的或是宝蓝的琉璃瓦顶,特别是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北京的秋天,配上蔚蓝色的天空做背景。那是每一个初到北京来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印象。这对于我们中国人都是很熟悉的,没有必要在这里一一多说了。
装饰关于建筑物的艺术处理上我要谈的最后一点就是装饰雕刻的问题。总的说来,它是比较次要的,就像衣服上的滚边或者是绣点花边,或者是胸前的一个别针,头发上的一个卡子或蝴蝶结一样。这一切,对于一个人的打扮,虽然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但毕竟不是主要的。对于建筑也是如此,只要总的轮廓、比例、尺度、均衡、节奏、韵律、质感、色彩等等问题处理得恰当,建筑的艺术效果就大致已经决定了。假使我们能使建筑像唐朝的虢国夫人那样,能够“淡扫蛾眉朝至尊”,那就最好。但这不等于说建筑就根本不应该有任何装饰。必要的时候,恰当地加一点装饰,是可以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的。
装饰要用得恰当,还是应该从建筑物的功能和结构两方面去考虑,再拿衣服来做比喻。衣服上的服饰也应从功能和结构上考虑,不同之点在于衣服还要考虑到人的身体的结构。例如领口、袖口,旗袍的下摆、叉子、大襟都是结构的重要部分,有必要时可以绣些花边;腰是人身结构的“上下分界线”,用一条腰带来强调这条分界线也是恰当的。又如口袋有它的特殊功能,因此把整个口袋或口袋的口用一点装饰来突出一下也是恰当的。建筑的装饰,也应该抓住功能上和结构上的关键来略加装饰。例如,大门口是功能上的一个重要部分,就可以用一些装饰来强调一下。结构上的柱头、柱脚、门窗的框子,梁和柱的交接点,或是建筑物两部分的交接线或分界线,都是结构上的“节骨眼”,也可以用些装饰强调一下。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古代建筑是最善于对结构部分予以灵巧的艺术处理的。我们看到的许多装饰,如挑尖梁头,各种的云头或荷叶形的装饰,绝大多数就是在结构构件上的一点艺术加工。结构和装饰的统一是中国建筑的一个优良传统。屋顶上的脊和鸱吻、兽头、仙人、走兽等等装饰,它们的位置、轻重、大小,也是和屋顶内部的结构完全一致的。
由于装饰雕刻本身往往也就是自成一局的艺术创作,所以上面所谈的比例、尺度、质感、对称、均衡、韵律、节奏、色彩等等方面,也是同样应该考虑的。当然,运用装饰雕刻,还要按建筑物的性质而定。政治性强,艺术要求高的,可以适当地用一些。工厂车间就根本用不着。一个总的原则就是不可滥用。滥用装饰雕刻,就必然欲益反损,弄巧成拙,得到相反的效果。
有必要重复一遍:建筑的艺术和其他艺术有所不同,它是不能脱离适用、工程结构和经济的问题而独立存在的。它虽然对于城市的面貌起着极大的作用,但是它的艺术是从属于适用、工程结构和经济的考虑的,是派生的。
此外,由于每一座个别的建筑都是构成一个城市的一个“细胞”,它本身也不是单独存在的。它必然有它的左邻右舍,还有它的自然环境或者园林绿化。因此,个别建筑的艺术问题也是不能脱离了它的环境而孤立起来单独考虑的。有些同志指出:北京的民族文化宫和它的左邻右舍水产部大楼和民族饭店的相互关系处理得不大好。这正是指出了我们工作中在这方面的缺点。
总而言之,建筑的创作必须从国民经济、城市规划、适用、经济、材料、结构、美观等等方面全面地综合地考虑。而它的艺术方面必须在前面这些前提下,再从轮廓、比例、尺度、质感、节奏、韵律、色彩、装饰等等方面去综合考虑,在各方面受到严格的制约,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度综合性的艺术创作。